编者说
【资料图】
散文充满对肉身处于凡尘俗世中的价值反思,尤其是身份上的矛盾性,冲突性。一面人不得不承担和扮演社会赋予的角色,在各种既定的规则中按部就班完成自己的使命,但从内心里却时刻渴望冲破桎梏。另一方面,这些角色却也给人情感的羁绊,使人无法脱离。因此隐于闹市是一个与个体身份抗衡的做法,短暂的出逃换来精神的自由,内心的宁静。
闹市隐者
林森
一
愤怒常常是跟悲伤联系在一起的——愤怒是起跑线,悲伤来收拾残局。当我们为某些不平之事、虚伪之行、肆无忌惮的说谎、人为制造的灾难而愤怒,常常是失控的。我们不想被这失控所“控制”,只好在心里自我安慰:佛祖也有狮子吼。积累到极致的愤怒,像憋得太久不断受压的水管,在拧松开关的一瞬间,一下全都喷射出去,留下某种空荡荡的垂头丧气。当我们看到很多荒谬,取出纸笔,把能记得的粗话,不管是中文还是外文,哗啦啦涂抹一纸,这不节制的“爆粗”,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自救——把怨气发出来,至少会对自己好一些。我们学会太多规则,学会在任何一个场所都要收敛个人的脾性,以使自己彬彬有礼,懂得中年人的“成熟”——这过分的“节制”,其实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自伤、自毁、自灭——我们把该争取、该愤怒、该毫不留情的权利,全都让给了那些得寸进尺的人。
若想整个社会润滑地运行,每个部件都得把自己打磨得无比圆润,再加上一些润滑油,才能保证整台机器的流畅——可若是这机器正在驶向一条阴沟呢?这时,那些充满毛刺、凹凸不平的零件,以破坏机械运行的方式,阻止了整个社会扑向阴沟。“毛刺”就是功臣,愤怒如此重要。当我们被一个小区的门卫限制出行,你解释无效,愤而嘶吼,你会发现,当你愤怒后,他退缩了,你拿回了属于你的出入权。你会觉得:既然愤怒如此好用,为什么还要花那么多时间去浪费口舌讲道理?你甚至觉得应该把“愤怒”常态化。愤怒之后,最常出现的,却是空落落的悲伤,是看着潮水上涨淹没一切却无能为力的悲伤。你内心悲凉:本不该如此的,怎么貌似所有的、每个人的正确,却堆积出了荒腔走板、堆积出了荒谬绝伦,以至于逼出了你不该发出的失控的愤怒?
你会对导致这一切的运行规则产生怀疑,你会对自己的无能失望。失望的结果,就是你瞬间陷入悲伤,陷入愤怒后的自责、自疑、自叹。你发现自己忽然之间有了预言能力,发现某件事注定会走向某个不好的结局,可你只能眼睁睁看着,没有任何一点儿改变的可能,你除了悲伤,还能如何?你还会领悟,上天不让我们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,其实是对我们生活的保护——几乎没人能在注定的悲剧中不陷入抑郁和绝望。愤怒后的悲伤,和其他的悲伤不一样——其他的悲伤是主体,是某件事的聚焦点,事情得以化解,悲伤也随之而逝。愤怒后的悲伤,是愤怒的副产品,你在愤怒之后,不管是平息还是不甘,这悲伤都纠缠不散,至少在若干天之内,骚扰你的睡眠。在所有修行人眼中,愤怒都是一大戒,都应该摒除,可若一味地退缩,并没有给你带来你该有的“定”,你会不会以愤怒先逼迫那步步勒紧的外力,做狮子吼后,再退回个人的修行里?
一声震天的愤怒,让你夜里获得安眠。
二
越是过了多年的家庭生活,越是会怀念年轻时的独居生活。有一次,与一位诗人调侃:我们就不该结婚。这位每天下厨的超级奶爸,握紧我的手,眼泪就要洒出:“就是,就是,我太赞同你的话了。”他和我一样,都睡眠极浅,稍微一些风声吹过,便会醒来,而在家庭生活里,人多口杂,可以自己把握的时间、可以自己控制的安静并不存在。我们都在日常生活中,不断压低自己的需求,把自己变成家庭中的某个部分,不再是完整的自己。当家里所有人都入睡之后,一个人躺着,辗转如翻煎饼,总是忍不住想:若是此刻只有一个人,爱怎么样就怎么样,那是怎样的舒爽?这样的幻觉总是存在,但我们是否真的还可以拥有称心如意的独居?很多次,当孩子和家里人不在,本该热闹的屋内前所未有地安静,身处期待中的一个人的空间,心却混乱了,开始思念孩子,想起和他斗嘴、逗笑的时刻。也就是说,或许,我们并非真的在被家庭生活挤压自我的时候,向往独居生活,而只是纯粹地认为:生活在别处,生活应该是别样。
我有个小小的房子,靠着城市的边缘,有时假期、周末,我会去那里待待——其处于荒野的环境是安静的、其没有过度摆放生活物资的空间是利于一个人静默的,可睡眠往往会捅破这“安静”的假象。也就是说,远离了人群,不跟人说话交往,少看手机,甚至还可以下楼跑一跑,把个人的作息调节得比较规律,可每到睡眠前,还是会被妄念袭扰,让人在这个略显陌生的空间里,没法安睡。在床上挣扎良久,听着外头偶尔驰过的车声和飞机起落声,睡意完全消失了。
在那里的两三天内,我会在傍晚时候,在一条江的水路上跑步、散步,两边都还是庄稼地,农人们有些简易的木房,就修建在地里。有一回,我碰到一个搭着塑料膜的果园里,有人在里头正架着设备做网络直播——是在售卖这田间的原生态农产品还是售卖这里的清风与落霞?当车声稀疏,眼前的田野变得越来越荒凉的时候,落下的夕阳,给大地带来一片金黄色的霞光。看不到人,很好,一步一步走入自然的深处,那里有流水、荒草、鸟虫、风;有人出现,也没关系,其稀疏的身影,在路的某个角落登场,并不会显得拥挤,彼此间互相保持距离,走近了,擦身过去,没有问候,不需打听。那样的傍晚特别迷人。有时我会拐进一个村子,在村巷中穿梭来去,变得有些恍惚,像走回了自己老家;村中有一座祠堂,在夕光中显得庄严肃穆。祠堂的门大多数时候是关着的,我在祠堂门前的庭院站一站,有一些焚烧过的香烛纸钱的味道飘来,人在这样的环境中,会肃穆而宁静,和某些看不到的人与物,产生联结。
最理想的独居,往往是出差时。一个人拎着行李,在一个又一个机场、一扇又一扇舷窗边,眼前皆是陌生人,人反而能卸下所有的压力。参加某个会、某场活动、某场讲课,仍免不了要和人接触,在饭桌上交谈、敬酒、闲聊,叹世事之多变,哀民生之多艰……可所有热闹之后,酒店房间里,还是一个人,面对那空荡荡。很难描述住酒店时的感觉,你什么都不用管,在赶往下一个目的地前,你可以睡得昏天暗地,那是一个完全属于你的空间——在退房前的那段时间内。但你同时也会有身处陌生地的慌张,又不知道这一次出行能否顺利——尤其到了2020年以后,每一次出行,都有可能会在某个地方被滞留,你不知道你的脚步会在哪里被截断,你回不到上一个地方,去不了下一个地方——你没前没后,成了一个空洞的存在,你得开始真正的独居了。
很多时候,我们应该羡慕古人,羡慕五年、十年前的自己,没有完全被移动互联网、被Wi-Fi、被数据流量给捆绑,仍旧算某种意义上完整的肉身,在行动上、在心理上,能更加自在。而眼下,我们被一个个号码所勒紧,成为大数据中的一个部分,被永远存储与观看,任何一个脚步,都被目光所注视——甚至,你随口讲出来的某个产品,已经借由手机,被商家听到,你再次打开屏幕,相关的推送、购买链接已经发来……你如何能从这千丝万缕的世界里抽身而出,做到真正意义上肉身与精神的“独居”?
古书里,那些悟道的高人,为什么都要经过面壁、闭关的修炼?那是要把由眼耳鼻舌身意所带来的外界杂念降到最低,让被遮蔽的自我浮现,重新寻回自己。在那些空荡荡的山洞里,面对一堵山壁,以最简单的食物、水维持身体的机能,以眼耳鼻舌身跟外界的隔绝,来降低“意”所带来的念头翻涌——这,或许才是最终极的独居,目标是在内心的安宁之中,找到自己的本心,找到自我。
三
奔跑是一场和自己的搏斗。
跑步鞋、袜子、运动服、智能手环、智能手表、运动耳机、护踝、护腕、水壶、运动APP……准备好了跑步所需要的一切,真正下楼,跑起来,仍是一场与自己艰苦卓绝的搏斗。对大部分人来讲,奔跑起来多是三天打鱼,两天晒网,不知怎么的,准备好的一系列鼓动我们跑起来的东西,很快就荒废了。也曾见过熟识的人,跑一千米,然后两千米,最后五千米、十千米……有一天,他就报名参加马拉松了,名次倒是次要的,关键是真的跑完了,拿到了一枚完成全马的奖牌。我们多羡慕那些真能跑起来的人,一米又一米,一圈又一圈,全是跟个人的性格弱点的较劲,全是对自己的狠。我,基本上属于那个动一下休息一周的人,总是没能把跑步真正铭刻成生命里的习惯。野心勃勃赌誓发狠,准备咬着牙跑下去,然后鞋子坏了、连续数天的暴雨来了、加班了、出差了、感冒了……各种意外情况层出不穷,不断诱惑我们赶紧放弃。当我们松口,说“今天就算了吧”,此前所有的坚持顿时溃败。
跑步,是某种时尚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夜跑,成了很多人与自己相处的方式,一个人,耳边响起歌声,在夜色中,让汗水一点儿一点儿溢出来——这样的画面,让很多人觉得青春、健康,充满了健朗的吸引力。当然,这里头,又有很多人,跑着跑着,停下,慢慢走,那种持续的、稳健的、满是节奏的奔跑,总是太难建立起来。炫耀步数、晒出奔跑路线、健身APP里的虚拟奖牌、达到多少米多少次后就奖励自己什么奖品的规划……所有“奖励措施”全用上,就是为了治疗自己的懈怠。想锻炼的人总是这样,明白“动”起来,就是一种健康的生活方式,可仍旧难以抵御身体舒适的诱惑,处于一种“内心愧疚”与“身体舒适”的左右为难之中。
很多年里,奔跑的习惯总是不能建立起来,为了逼迫自己,为了让自己在环境的催促下不懈怠,我去了健身房。在那个离我家很近的健身房里,周围的“动”让我即使想偷懒,也没法真正“静”下来。很多个夜里,我在跑步机和其他设备上挥汗五十分钟,下楼,到路边摊点一个冰椰子,享受着夏夜和某种貌似很健康的生活方式。可很快地,这个习惯就被摧毁了——疫情后,健身房先是停业了一个多月,后来又缩短了营业时间,再过一段关门了。我又回到户外,继续和身上的懈怠搏斗。
很多时候,我想象着,若是回到老家,沿着绕村的水泥路一路奔跑,看着夕阳给庄稼地洒满金黄,应该是很舒适的画面——真回去了,却又几乎一次也没有迈开脚,想象仍然只是想象。我们很少看到农村人跑步,跑步是城市人的运动和时尚——身处热闹却常常深感孤独的都市人,把跑步当作和“静坐”一样的“修行”方式,是和自己相处的生活方式。无论那些略显僻静的街巷里,奔跑着的人有几个,只要一动起来,你总是在和自己较劲,在和自己相处,没有任何人能真正出一点儿力气帮上你。你步履沉重,总想:跑吧,跑着跑着,就健康起来了。越是这么想,跑得也越是艰苦。到了最后,干脆散散步算了,放弃了,认了……突如其来的泄气,又让我们意识到了自己的普通,意识到了,即使只是迈开腿这么一件人人都会的事,我们也远不如人。
——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,青春瞬间消逝,中年迎面而来。
四
落雨和不落雨的世界,是不一样的——雨水是一种提醒,告诉天空下的人们,此时应该暂停。无论你在干什么,这时候,都该找到一个躲雨的地方,让本来的奔忙停歇下来,看雨落到地面上,如果手边有一杯咖啡或一杯热茶、如果和雨水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,就更好了。人的奇怪在于,你要想内心安静,在一个悄无声息的环境里反而不行,极端的安静让人变得愈加躁动;而一些声音在耳边响着,反而能让人平静下来——学生们听到老师开讲,成年人在会场听到领导的慷慨激昂,总是很容易犯困与入睡,躺到床上反而辗转难眠。这是老天造人故意留下的BUG,让你的心总是和身体南辕北辙,你刻意干啥啥就失败。
很多人的手机上,都安装了帮助静心的音乐APP,不外乎一些舒缓的曲子,或者海潮的起伏声,或者风吹树叶声,或者落雨掉下的滴答声……这些自然的声音,让人消融其中。我曾思考过,想让人安静下来,声音得没有规律、没有旋律——一旦固定的时间响起某个固定的声音,你便会被这种既定规则吸引,内心与其“共振”;一旦形成某种熟悉的旋律,你没法控制自己不去哼唱。自然的参差、错落、无规律可循的声响,不会在人的内心形成“期待”,你便会在声音中遗忘掉声音,甚至遗忘掉某部分的自己——这便是听觉的宁静。
但现代人更愿意打开APP倾听模拟的雨声,而不是注视一场真正从高空落下的雨。大雨是很没意思的,忽然而来,瞬间而逝,积累的雨水也很快就被地面吸收。得是那种略显绵长的雨,没那么具有侵略性,让人舒缓安静。梅雨不行,那是让人腻烦的攻击,那是销魂蚀骨的腐败。我所居住的海口,每年冬季有那么个把月,断断续续有梅雨降落,满世界全是湿的,一出门,你会特别讨厌自己;一回家,你能感觉到任何一个角落都漫溢着水汽。到了回南天,寒气消退,墙壁、地板冒出水珠,你好像一直浸泡在泥潭里,你没法在家里待,只想着逃离。洗的衣服永远不干,挂了几天后,散出刺鼻的霉味,吹风机上场,一件一件对着吹。门窗全部关闭,空调上场,还得上抽湿机——抽湿机显示,空气中的湿度已近百分之百,没一会儿,就抽出一桶水,而湿度几乎纹丝不减,没有降低。想起北方干燥到静电四起,需要在房间里开加湿器,让人苦笑。
夏雨是好的,地面暴热,一场雨酣畅淋漓,让热气得到抑制——地面犹如发烫的舌头,得到了冰水的浇灌。我更爱秋雨,尤其是秋夜里的落雨,滴答声自带消声的功能,把其他的杂音都消弭了,只剩下这让人安静的滴落之声。这样的夜,不适合开启白色的灯,而要黄灯,昏黄的光,自带暖意,斜靠在这昏黄的台灯旁,翻看一本旧书:诗词选、笔记小说、古代文人札记、侠客们夜里奔袭的武侠小说……在此时,不是阅读,而是进入,是越过纸张与文字的次元壁,与那些纸上的生命相遇。在此时,喧闹、争执、害人之心都没有了,你只愿斜斜地躺着,屋外的雨声像按摩的手,让你浑身松懈。这样的夜雨,可以让你瞬间回到你所怀念的乡村旧日,你会想起屋外大雨屋内小雨的画面,只能用脸盆接住屋顶漏下的雨滴,起先是击打空盆的回响,继而是掉落在水面的滴答。少年时的记忆,在这一刻卷土重来,人不得不在此刻伤感——伤感时光永逝,所有少年时的经历,皆幻化为“美”。
五
爱不爱进厨房,也成了人群的分类法。
据说现在有很多年轻人装修,家里已经把厨房这个空间给删除掉了。很多人完全可以靠点外卖活着。疫情之后,有时被迫居家,外卖也吃腻了,不得不把厨艺修炼了起来,各类居家网红食品的照片,塞满了朋友圈。我是一个热爱下厨的人,这当然源自我小时的被迫“修炼”——我小学五年级之时,和弟妹们一起在镇上租房住,我是最大的那个,是“家长”,煮饭做菜,我是主力。即便现在,偶尔回老家,下厨的也常常是我,并非说让母亲歇一歇,而是习惯了——有我在的时候,就见不得其他人在厨房里忙。在城市里生活,我天天在家做饭,不全是对店面食物的不信任,而是更想讨好自己舌尖的味蕾——我知道自己舌尖的敏感度,简单地煎一个蛋、洒两滴酱油,也比在外头一吃就觉胸口发闷的大餐来得舒坦。家里的小朋友自小吃我烹煮的食物惯了,也变得不愿外出吃饭,他尤其要吃手工面——只要有面,那就是一顿愉快的晚餐;只要有面,他总会舔完最后一滴汤。我曾跟他开玩笑:“等你长大了,等你上了大学,在学校居住的时候,你最怀念的,肯定是爸爸手擀的面条。”
有的朋友闻不得油烟味,觉得那会让家里变得不可忍受;但也有的人,几乎只有在厨房里,才能感觉到内心真正的宁静。近些年来,最火爆的纪录片,诸如《舌尖上的中国》《风味人间》等,都是与美食相关的。各种视频网站上,关于美食的短视频也最为火爆——食物与味蕾的接触、食物从手的劳作里诞生,暗藏着现代人的情感寄托。可以简化成“到各家小店吃吃吃”这唯一一个情节的日本系列剧《独孤的美食家》拍摄到了十多季,连片名也变成当代人的某种预言。在城市里,吃饭成了很孤独的一件事,一个人点餐时的孤独感,让爱热闹的中国人内心百感交集。我是很真切地感觉到,下班后,准备晚餐时,是一天中最让人放松的时刻——那时,烦人的工作、恼人的交际暂时不需理会,而且,孩子还没放学,妻子还没把他接回来……厨房里,安静地跟鱼肉菜瓜亲近,手机连着蓝牙小音箱,播放着旧歌曲。我习惯先把所有的菜切完洗净,所有的料也备好了,才开始点火。炉火点燃,按照自己想象中的步骤,让食物完成从灶台抵达舌尖上的“规划”,如此解压。
厨房和主卧一样,也带有某种私密性质,我不习惯别人钻到我家的厨房来。到了别人家,我也不会热衷钻到他们的厨房去——那是属于屋主的独立空间。前些年,各种“大胃王”的视频,以令人咋舌的夸张席卷而来,网络整治后,纯粹以食量大为卖点的视频越来越少,各种探店、美食教程等视频涌起,越来越专业,那么多人热衷和别人分享食物的愉悦。而在我看来,热衷于此的人越多,越说明当代人的孤独。我们越来越难跨步出门——尤其是疫情以后——真正到天地之间感受某种扎实的愉悦或痛感已经越来越难,而味蕾刺激则是最容易获得的。真正的美食享用之后,也会留下巨大的空虚感,尤其是看到杯盘狼藉,需要你慢慢去收拾,你会理解“无不散之筵席”这句俗语背后的痛感与唏嘘。
到陌生的地方,我特别喜欢一个人吃饭,我不喜欢刷着手机上的联系人,找到一个当地的朋友,见面、喝茶、下馆子,呼天喊地。我总是悄悄的,不愿让别人知道我来到了这里。随便找一个看得顺眼的路边小店,一个人,爱吃什么点什么。甚至在小区门口的热闹喧天的茶馆里,我也常常一个人,看一群一群的中老年人谈天说地,并不觉得怪异。而且很奇怪,他们聊的声音越大,我反而觉得心中越是安静,生活中的那些闹心事,也在那一刻被剔除、被驱赶。对茶馆里的那些老者来讲,或许也是这样,无论日子多么难过,只要还能下楼,还能在这路边的茶馆里点一杯加糖的熬煮红茶,就没有什么困难是熬不过去的。
六
我们已经没法想象以前没有视频对话的样子了。
可其实,这种无处不在的情景并没有出现多少年。智能手机让我们随时可以看到另一个人、与他对话,也是在手机流量的价钱降下来之后,视频对话更加普及。忽然之间,每个人都开始对着电脑或手机喃喃自语,无论你是一个网络主播,还是一个会议达人;无论你是一个老师,还是对着电脑甩手踢脚上体育课的七岁小学生……不知道是主动还是被迫,我们就接受了这种生活方式,并习以为常——可如果我们把面前的电脑或手机撤掉、遮挡,我们便会看到一个人痴痴愣愣地手舞足蹈,看到他无端地狂笑与哭闹。是的,忽然之间,很多人已经没法和另外的人直接面对了,总要通过一个介质、总要隔些距离,才能无所顾忌地完成言语和动作的表演。当年陈冠希的意外事件,以活生生的例证,让很多人意识到网络的不可靠,可没办法,人们仍旧没法拒绝网络的诱惑,仍旧相信:自己的一言一行,是私密的点对点,不会有外泄的可能。我们总是心存侥幸,我们是那个厄运不会降临的意外。
是的,这个时代,那些最不愿意面对真实人群的人,却最是热衷在网络上面对虚拟之人——再说了,什么是真实呢?看似完全真实的世界,可你完全不愿看一眼,不愿与之产生交集,那这真实还存在吗?面对由某个躲在互联网另一端的人虚构出来的某个代号,你却投入了最真切、最沉痛的情感,每一行代码的变化都足以让你心荡波澜,每一个数字的波动都让你神魂颠倒,这样的情绪如何简单地归为一句“虚假”?所谓的真,是物理世界的真还是情感世界的真?而且,按照现代的科学,不断往深处挖掘,物理世界哪有几样经得起“真”的质问?物质世界不断往里追,到最后只看到了空洞与虚无;情感世界的波动,也可以被简化为神经元与光波的某种传导……一旦不断较“真”,不停往前追溯,所有的“真”都将垮塌。于是,在内卷时代彻底躺平,在某种幻想之中投射所有的情感,也未必不是人的一种出路和自我救赎——从这个意义上来讲,“元宇宙”这个概念的出现,绝非仅仅是经济行为,也绝非仅仅是技术的催促,更重要的是现实土壤,是人们有了这个需求,是人们突然发现应该有一个可以按照自己意愿(只是想象中的应该有的意愿)来构建的世界。
只要面对着视频,每个人都会带上表演性质——正式“会晤”前,每个人都会在打开视频之后,不断摆弄位置、调整灯光、伸缩距离……以让镜头里的自己展现出最让自己满意的样子。软件公司也最懂人性,各种美颜功能纷纷出现,软件公司了解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对自己那张脸不满意,总是在软件的美化中,调试出一张接近用户想象的脸。在视频的过程中——即使是比较严肃的视频会议,人们也要不断注视着屏幕上自己的神态,一点点调整,以让自己在自己眼中顺眼起来。在这几乎人人当主播、人人直播的时代,视频已经不仅仅是和别的人对视、聊天那么简单了,这就是一场表演,就是一个人被数十万数百万双眼睛注视的表演,你想不郑重其事还真不行。我们自然也可以看到,很多在日常生活里一言不发一言不会发的人,在面对着视频之时,却口若悬河。我们更可以看到,真正的网络红人,很少有那些传统的娱乐圈里走出的大明星——面对着视频的表演和面对着观众的表演,是完全不同的。
视频的时候,人看不到自己的形象,会有点儿心慌——你不知道自己在画面中所呈现的语气、神态、动作是怎么样的,你会心虚,你会陷入失控的无助。尤其是刚学习视频讲课的时候,对方没有把视频打开,只留下一个个一动不动的头像,你感觉自己站在教室的讲台上,里头空荡无人只剩桌椅,而你还要装作讲得激情四溢。这样的对话方式,总是在结束之后,让人无法自评,无论你的表现是否完好,无论视频结束之后你是不是收到别人发来的赞美,你都会后悔自己哪句话说得太自毁形象,恨不得把“进度条”拨回去,再讲一遍。至少我是这样,每一次视频会议、视频讲课之后,总会陷入短暂的虚无,一种空荡荡的寂寞席卷而来——我想了很久才明白,这都是由于我们再也无法确定说话的对象,还是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。
我们对着电脑喃喃自语,我们所有的话都说给自己听,聆听者没有呼吸和体温,没有回声与应和,我们架起一个摄像头,拍下一个对着空无表演、对着空无默念台词的自己,这当然很难。对于所有演员都是如此,观众塞满剧场的时候,压力当然大,而压力更大的时候,则是当观众纷纷退场,甚至根本没有观众进场的时候。环顾无一人,你还能不能真正全身心投入,喊出一声撕心裂肺、笑出两句幽默讥讽?我们最害怕的,是一个人面对所有的空荡荡。
七
新冠病毒带来的影响既是身体的,又是精神的;既是个人性的,又是社会性的;既是即时的,又是长久的;既是生理的,又是公共管理的……不管采取什么样的应对方式,到了最后,每个人都还是得以自己的身体面对它。无论怎么样,都绕不过最后跟它拼刺刀、拼身体的免疫力的阶段。从某种理想状态上来讲,当病毒出现,整个世界静默下来,截断其传播路线,是最有效的方法,可这个方法需要建立在整个社会愿意配合的前提下。新冠不断进化,其逃逸的能力迅速飞升,我们最后也只能挺起胸膛,与其短兵相接。
病毒首先是针对身体来的,可到了最后,破坏最大的,却是人与人的相处方式。现代化的生活,人与人的相处方式是聚集的,病毒却对这样的方式发出攻击,只要你靠近、交流,就有被感染的风险……人和人相处的方式,在不断发生改变。很多人都已经意识到,即使是男女电光石火的动心一刻,也已经产生了巨大的区别。在2020年以前,男女之前的感情,那就是感情。可2020年以后,两人动心了,想套近乎,心里是会有犹豫的,对方是不是阳了?即使自己已经阳过,靠近了会不会“复阳”,这仍是巨大的谜团……换句话说,2020年之后,男女之间情感的诞生过程中,有太多非情感因素的介入,影响着人们的判断。而这,仅仅是一个小小的例子——也就是说,人们的感知形式、情感方式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,但人们或许还很难理解,这到底意味着什么。很难理解,这最终会对整个社会的相处方式,产生什么样的改变。
也就是说,从短暂的时期来说,病毒冲击的,是我们的身体,而从长远来看,则是不断逼迫我们在某种极限状态下,从古人要求的“慎独”转变为“慎群”。是的,我们需要重新思考我们的群体生活。在我阳了之后,小孩已经居家网课,妻子还得天天上班,我不想把病毒传给他们——能晚一天是一天。幸好我的那个在城市边缘的小房子可以躲一躲。我陷入一种极度困倦的状态,吃饱了睡,睡醒了吃。是的,人到了这个时刻,不能不慎群,不能不考虑自己作为一个传染源的影响。我阳的时候,周围已经出现了大量病例,可我还是能感觉到,面对“未阳人”,“阳者”是会有着某种羞耻感的。
——病本来就会带来羞耻,因为它暴露了身体的缺陷;如果这病还会传给别人,更会带来羞耻,因为那好像暴露了自己“精神”的缺陷。人们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和他人的关系,不得不思考“慎群”的含义。
亲身经历病毒感染之后,我在朋友圈里写下一句调侃的话:“这病毒绝对是智能的,估计你身上哪里弱,它就攻击哪里,所以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。我平常话多嗓门儿大,还爱吼,它攻击喉咙,喉咙就痒;平时睡眠不好,这三四天就特别困,真是沾床就睡,恨不得一直倒在床上,睡醒还会有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啥的茫然。只能换个角度来理解这事,病毒是以全员体检的方式,来提醒我们身体的毛病,该矫正的生活习惯,立即矫正。”这又并非真的只是调侃,所有的坏遭遇,都应该被我们反省,并从中获取让我们变得更好的滋养,否则我们就枉费了人之为人的价值。
八
热闹繁华的都市生活,本应是群体的、是公共的、是喧哗的、是合奏的、是广场式的、是车水马龙的、是霓虹闪烁的、是七嘴八舌的、是海报式的、是博物馆式的、是展览式的、是航拍式的、是长镜头式的……可这时代的种种转变,却又让这一切走向其相反的方向,走向个人、单一、沉默、独唱、密闭、街道空空、幽暗无光、万马齐喑……最终把每一个都市人,都变成了当代的隐者。我们都不得不成为一个闹市中的隐者,甚至想手拿一块可以涂掉一切的橡皮擦,对着虚空擦拭,抹掉一切,最后反手,把自己给“隐”掉。
林森,作家,《天涯》杂志主编。主要著作有《小镇》《捧一个冰椰子度过漫长夏日》《海风今岁寒》《海里岸上》《小镇及其他》《关关雎鸠》《暖若春风》《岛》《月落星归》《海岛的忧郁》《乡野之神》等。曾获茅盾文学新人奖、人民文学奖、百花文学奖、华语青年作家奖、北京文学奖、长江文艺双年奖等,作品入选收获文学排行榜、中国小说排行榜、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、《扬子江评论》文学排行榜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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